(本文節錄自史帝芬.卡拉漢新書《漂流:我一個人在海上76天》,中文譯本由早安財經出版)
【前言】
沒有這本書,李安可能拍不成《少年Pi的奇幻漂流》;沒有這本書,人類無法如此理解海洋、沒有這本書,一個人永遠不知道自己潛能的極限…
熱愛航海的史帝芬.卡拉漢,原本打算乘著自己親手打造的帆船《獨行號》,從歐洲橫渡大西洋到加勒比海。沒想到,一場暴風雨,摧毀了他的船。身陷茫茫大海,漂流76天之後,卡拉漢奇蹟式地獲救,也寫下人類挑戰海洋的新紀錄。最重要的是:他怎麼辦到的?明明是必死無疑的絕境,他是如何把命贏回自己手中的?
匱乏,像件奇特的禮物……
夜晚寒涼,白天酷熱,只有黃昏和拂曉尚稱舒適。太陽朝地平線落下,漸漸涼爽起來。我跟早晨一樣再度斜倚著,掀起睡袋蓋在腿上,往橡皮鴨漸漸鬆垮的肢體裡充氣,一邊從我的觀景窗看著天空壯麗的終曲。膨鬆的積雲堆積在地平線上,鮮明的白色圓盤不時從積雲後面探出頭來。
在安提瓜島此刻剛過中午,假如我的救生筏能以三海裡的正常時速航行,早已經舒舒服服的進港了。不論如何,我還是會辦到的……只要我能鼓起力量,連我都不知道自己擁有的力量。
當雲朵旋轉,朝著落日移動,我開始準備晚餐,挑出不同的魚肉以符合營養均衡的一餐:幾根有嚼勁的肉條(我視之為香腸)、一塊特別珍貴的帶脂魚腹肉排,還有一根脊骨燻肉,上面有薄薄一層脆脆的棕色魚肉。我把脊骨折斷,讓脊椎之間的液狀凝膠流出來,一根麵條狀的東西順著脊椎流下,我把它加進那些凝膠裡,做成一碗高湯。彷彿有個看不見的猶太媽媽哄著我:「吃吧,吃吧。趕快吃,我生病的乖寶貝,你要喝了湯才會好起來。」
奢侈的裡脊肉排,來自內臟腔上方的多肉背部。我挑了幾根乾透的肉條當烤吐司吃,不過,它們烤過頭了,變得脆脆的。
真正的佳餚是內臟。我不吃魚胃和魚腸,它們吃起來有如在嚼優耐陸輪胎,但是所有其他內臟我都吃得津津有味,尤其是魚肝、魚卵、魚心和魚眼睛。魚眼睛很神奇,這些直徑一吋的圓形液體膠囊,又薄又硬的外層像極了乒乓球,牙齒一咬,大量汁液噴湧而出,外加耐嚼的水晶體,以及薄如紙張、有層綠皮的角膜。
我花越來越多的時間去想食物,腦海中對一家旅館餐廳的想像,充滿著各種不同的細節—餐廳裡的椅子要怎麼擺,菜單上會提供什麼菜餚;加了雪利酒烹調的蟹肉熱騰騰的,從一層層薄薄的派皮裡溢出來,鋪在風味菜肉飯和烤杏仁上;剛烤好的鬆糕從烤盤裡脹得迸裂開來,融化的奶油從剝開的溫熱麵包邊上流下,烤派和布朗尼的香味飄在空氣中,一球球沁涼的霜淇淋牢牢地矗立在我心靈之眼中……
我設法驅除這些影像,但是飢餓讓我在夜裡好幾個小時無法入睡。我為了飢餓的痛苦而生氣,但就算我在吃東西,這種痛苦也不會停止。
我把大部分的飲水配額留做甜點。由於我又累積了一些存水,我可以允許自己在白天喝半品脫,晚餐時喝四分之三品脫,還能剩下幾盎司留到夜裡喝。我讓一口水慢慢在舌頭上轉,直到水分慢慢被吸收,而不是直接吞下肚。將來等我回到岸上,我想就算是霜淇淋也不會比這更可口。
在這種寧靜的時刻,匱乏就像件奇特的禮物。我每天捕魚幾小時以取得食物,在一頂橡皮帳篷裡尋得庇護。相形之下,我從前的生活似乎複雜得沒有必要。我第一次清楚看出,人類的需求和欲望之間的巨大差異。
不痛、不餓、不渴、不絕望、不寂寞的每一刻,你珍惜嗎?
在這趟航行之前,我一向擁有我所需要的一切—食物、居所、衣服和同伴,但是我還是經常不滿足—當我得不到我想要的一切時,當別人不能滿足我的期望時,當一個目標未能達成時,或是當我得不到某些我渴望擁有的東西時。
如今,困境帶給了我一種奇特的財富,而且是最重要的一種。我珍惜不痛、不餓、不渴、不絕望、不寂寞的每一刻。
就連此刻,我身邊也無比富饒。當我從救生筏望出去,在平緩的波浪上我彷彿看見上帝的臉,在游泳的鬼頭刀身上看見祂的優雅,感覺到祂的氣息從天空吹拂而下掠過我的雙頰。我看見萬物,皆是依祂的形象而造。然而,儘管有祂時刻相伴,我卻需要更多。我需要的不僅是食物和飲水,我還需要感覺到其他人類心靈的陪伴。我需要的不僅是片刻的寧靜、信仰與愛,我還要一艘船。是的,我還需要一艘船。
海面變得平坦,一切都平靜下來。我內心感受到一首興奮的交響曲,逐漸激昂起來,原本輕到幾乎聽不見的樂音,變得越來越濃烈,直到所有的聽眾都被捲進去,大家怦怦的心跳合而為一。
我起身審視著地平線,巨大的積雨雲從筏尾吹過來。雲的上方還是羊毛般雪白的厚厚雲層,雨水卻從它們烏黑平坦的底部降下,一如羽毛般的冰晶。灰色的雨水急落而下,形成一道道雨牆,把明亮的藍天推得更遠。
這時,一枝看不見的畫筆突然揮灑出一道色彩鮮明的完整彩虹,從地平線的這一端到另一端。
彩虹弧形的頂端,就在我頭上,融入一萬呎之上的流動白雲之中。微風輕撫著我的臉,救生筏的頂篷啪啪作響。平坦的藍灰色海面碎成湧動的白色裂縫,遠遠的西邊,太陽驀地從翻騰的空中雕塑之間冒出來,在地平線上保持平衡。順著它的軌跡,向東邊送出溫暖,曬熱了我的背,讓救生筏的橙紅色頂篷發出紅光。
接著,彷彿有另一枝看不見的畫筆一揮,畫出另一道完美的彩虹,就在第一道彩虹的內側後方。在這兩條彩帶之間,是一片片深灰色的牆,比較小的那道彩虹像張洞穴般的嘴,邊緣被照亮了,裡面是一片更深的鐵藍。我覺得自己彷彿正通過一道以天空為穹頂的走廊,穹頂有著無法複製的壯麗和色彩。就連鬼頭刀也紛紛躍出了水面,畫出高高的弧形,彷彿想觸碰雲朵,將落日捕捉在牠們閃亮的皮膚上。
我舒服地站著,背對著太陽,涼涼的雨水打在我臉上,注滿了我的杯子,將我洗淨。在遠遠的北方和南方,兩道彩虹的末端和大海相接。四個彩虹末端,當然連一罈金子也沒有,儘管如此,眼前這財富仍舊屬於我。
也許一直以來,我始終在尋找錯誤的錢幣。
隨著這個奇景漸漸消逝,我把接到的雨水倒進貯水罐裡,把睡袋拉上來蓋住身體,閉上了眼睛。我全身痠痛,卻出奇地平靜。在這短暫的片刻,我覺得自己彷彿離開了地獄裡的坐席。這樣的好日子持續了三天。事情總是時好時壞,沒有什麼會永遠持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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